【校报】我喜欢腊梅----蔡毓芳

原文刊登于:1995年12月25日  校报 期号:532  摘编:段炼

    编者按:蔡毓芳老师撰写的《我喜欢腊梅》一文,感人肺腑,催人奋进。我们既为她种种不幸的遭遇深表同情,更为她自强不息,拼搏向上的精神感到欣慰和钦佩。
    蔡毓芳老师于1953年入我校化工系学习,1958年毕业留校任教。她在以后的几十年坎坷生活中,面对身残多病、丧夫等种种厄运,没有自暴自弃,没有委屈求全,没有低头退缩。她似傲风霜斗严寒的腊梅精神,以超人的毅力与种种厄运抗争。在组织和同志们的关怀和帮助下,她历经磨难,终于成为生活的强者、命运的主人,展示了新中国女性自尊、自强、自立的风采。
    我们将《我喜欢腊梅》一文推荐给读者,由于版面的限制,我们对原文作了一定的删节。愿腊梅笑迎寒风与霜雪,愈发生机勃勃、绚丽多采。

大学一年级时的蔡毓芳(右)

蔡毓芳老师的结婚照

蔡老师退休后开始学习服装设计,这是她的设计草图

蔡老师穿上自己设计的服装

蔡毓芳老师近照

我喜欢腊梅

蔡毓芳

    1966年2月17日,下午五点多,一辆救护车迎着师生员工们的惊愕目光驶出了我校,向积水潭医院急驶而去。车中担架上躺着一名梳短发辫的女青年,浑身血迹斑斑,左腿膝上扎着止血带,深蓝色的棉裤半条已被鲜血浸透,蜡黄的脸上多处为沙粒和碎屑所伤,她奄奄一息,生命垂危。此女就是我,那时是化工系的助教,正全身心为一个国家大项目预研一种固体火箭燃料。这天,实验中发生了爆炸事故。随着耀眼的火光和巨响,一块破片从我膝下穿过,鲜血如喷泉样从碗口大的伤口凶猛喷出,我顿时倒在血泊中。送医院途中,视力已消失,只模模糊糊感觉到车子在行使;痛感已消失,只觉得胸口憋得很难受。我多次使劲去掀盖在胸口的薄薄单子,却似千斤巨石,总也掀不掉。呼吸越来越困难,我清楚意识到快断气了,年轻的生命即将结束。在这非常时刻,我的思维方式很奇怪,一向极重情谊的我,竟没思念在东北工作的最亲密的丈夫,也没牵挂远在杭州的生我养我的老母,更没默默告别远在江浙的手足同胞,却把仅剩的一点思维能力用来反复问自己:“死得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而且固执地一定要得到答案,这究竟是何缘故?

    我从小希望长大后有所作为,希望能圆“周游列国”的美梦,并为此一直努力着。正当我做这未来女外交官的美梦时,国防口院校到我们中学招生来了,还在礼堂开了动员会。因为旧中国割地赔款的耻辱深深印在脑海里,渴望中华民族早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那时的我被一股强烈的爱国热潮冲击着,愿为祖国国防事业贡献一份力量。爱国主义是能压到一切的,它使我断然放弃多日酝酿的志愿,放弃梦寐以求的愿望。仓促间只凭一位老师“女孩子适合学化工”这样一句话,在众多军工专业中选了并非己长的化工专业,从此和火炸药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放弃个人所爱,献身国防事业,所以更期盼事业上的成就。现在想来,当一个人刚处于美好年华而事业未成时,忽然得知即刻便要与世长辞时,最需要的莫过于一种能填补自身深深缺憾的安慰,我要的安慰就是“死得其所”,又何必坠入揪人心肺的儿女情、母女情及手足情中,自寻烦恼呢!

    数个小时后,我苏醒过来,身体极度虚弱,浑身酸痛难忍。凭借壁灯射出的微弱灯光,吃力环顾四周,发觉自己确实躺在单人病房里,床边架子上还挂着输液的瓶子。用心侧耳细听,四周静悄悄的,我猛然想起在急诊室睁开眼睛时,看见学院院长和系主任守在身边,多位医护人员围站在身边,他们的眼神里都有一种“松了口气”的神色。“对!伤势一定很重”我判断。立刻警觉地记起曾被护士推进另一个房间,那里有无影灯,好几位“全副武装”的、让我害怕的医生等着自己,还让我吸乙醚,我对这种药的气味太熟悉了。“没错!我已动过手术,那条腿还在不在?!”想到这里,我急于坐起,飞掀开被子看个明白,无奈身子象钉在床垫上一样,一点都动不了,便立即机敏地吃力抬起右脚,往左边划呀,勾呀,左边空空的,什么也没碰到。“啊!真的锯掉了?”我失望、痛苦地默语。一阵难忍的患肢痛袭来,“啊哟!”,受伤腿那五个脚趾全在针刺样麻痛,脚后跟和小腿也在痛,“腿锯掉了又怎么会痛。”我简单推理后,又燃起了一线希望,再次挪动右脚去找,不管怎么细心找,左边仍是空空的。这时我还不死心,把最后的丁点希望寄托在护士确切的回答上。一会儿,她轻轻地进来了,明确答复:“已经从膝盖上截肢。”她的话虽不觉突然和意外,却似雷轰电击。我向来重感情也易动情,每次和丈夫团聚,都是洒泪惜别,看小说、看戏、看电影时,凡逢感人段落和场面,总是率先掉泪。如今却呆呆的,一动不动仰天躺着,没掉一滴眼泪。既感觉不到那浑身的酸痛,可也没在意那不时袭来的幻肢痛。

    窗外黑黑的,四周仍是一片寂静,可我脑海里却似波涛翻滚。我想起儿时在家乡嬉水的快乐。那是离富春江畔不远的江南小镇,镇上只有一条很短的小街,一边靠长满翠竹的青山,一边临清澈见底、溪水长流的蜿蜒小漠。儿时常卷起裤脚,光脚下浅水处嬉戏,摸螺蛳、捉小鱼,精心挑拣美丽的鹅卵石,溪水在小腿边缓缓流过,有着在岸上玩耍得不到的欢乐。又联想起在杭州上中学时去九溪十八涧,钱塘江细沙滩光脚玩耍的欢乐。啊!两条白皙的腿曾给我带来多少欢乐,对比如今这个样子,禁不住泛起阵阵苦涩。旅游是我一生最喜欢的,丈夫也有此喜好,每年休假团聚都要到处玩玩,往后又怎么游览?不仅是我,他也从此失去夫妻同游的这份欢乐。我想起了心爱的裙装,特别是曾伴我度过十几个盛夏的短裙裤,原本要待夏日来临才想起它,谁知今年早春未到就伤感地想起它;原本是几尺布便可做一条的便宜东西,如今在我心目中却身价百倍。它有裙子的飘逸感,但比裙子富有朝气;有裙子的凉快,但比裙子穿着方便。我穿上它,更显活泼、大方和精神,没想到我与它的多年缘份也这样突然断了。我默忆起自己从小到大的形象。儿时白胖胖的小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深凹的秀目常带着倔强的神色,稍带自来卷的头发,刘海儿盖在高高的前冲的额头前,穿上心爱的白色泡泡袖套头衬桥和铁灰色粗布做的工装裤,非常可爱。父亲说我象他从景德镇买回的那尊瓷塑欧洲小女孩,一位班主任老师则叫我洋娃娃。大学时代的我梳着两条发辫,白暂的脸上透着秀气,三围标准的中等身材,虽无漂亮衣服装点,仍透着质朴的自然美。工作后又增添了成年女子的苗条与丰满。残前成天扎在文献资料和实验室里,心思全花在工作上,对外表并不看重,平时听到这方面的赞语只淡淡一笑了事,现在却一反常态,一个劲儿从记忆里调出往日的形象,与空着一只裤脚、架着拐的肢残人形象作着鲜明的对照。对往后再也无福气随心所欲去欣赏自然界美色,再也不能随意游览名胜古迹,虽是极为极为的遗憾,倒也算不了什么,至于钟爱的裙装、裙裤也可忍痛割爱,可是要接受这肢残人形象、接受这一百八十度的突变,实在太痛苦、太残忍了。要年轻的丈夫也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又于心何忍!对于事业,我也有过不小的“雄心壮志”,今后工作受到很大限制,还要耗费许多精力和时间与伤残搏斗,而且对今后健康状况也不容乐观。看来,往日对事业上的设想也会变成泡影。丈夫是我初、高中时代的同学,婚后一直两地分居,每到寒暑假才是我俩团聚之时,现在他探亲离京还不满一月。天快亮了,我掰着指头:“算起来进医院快13个小时了,他一定得知了这不幸的消息,也许正在来京的列车上,正受着痛苦的折磨。”这一声巨响倾刻间剥夺了我平生所爱,扑灭了美好的希望,夺走了本属于我的幸福,也夺走了本属于他的幸福。往后,活着会是很痛苦的,不如昨晚救不活死去倒也省事。我该怎么办?自杀吗?让残疾击倒,赖活一辈子吗? 不!都不能。我从小喜欢刚强、蔑视懦弱,也不赞成“好死不如赖活”之说。记得我第一次在开花季节见到腊梅时就喜欢上它。来北京前,每年寒冬都要去观赏腊梅花。不仅喜欢花开时那浓浓的芳香,更喜欢它在严冬恶劣的气候条件下怒放这簇簇秀丽的鲜花。我想起原苏联小说《无脚飞将军》,我只能选择书中主人公走的路,重上我的“蓝天”,别无其它出路。我也自信:除非超常智力,特殊天赋,别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后悔吗?我向来赞成“人是要有点精神的”,清楚残废不该动摇做人的基本准则。我怜悯自己:输了2000多毫升血后刚从死亡线上返回便动了大手术;刚从全麻中苏醒便要面对严酷的残废现实;失血时间过长的脑细胞还来不及恢复又马上要进行人生的抉择。这时我的头脑已胀痛得象要爆炸似的,我极累极累。

    受伤致残的消息很快在校园传开了,不仅是师长、共事的同事,凡和我有过交往、打过交道的老师、工人师傅及朋友都为之震惊,在深深惋惜的同时,也许都划下一个问号:她能经得住这么沉重的打击吗?风华正茂的她接受得了这残废的现实吗?到医院看望的人络绎不绝,连不相识的低年级学生也送来了封封慰问信。同事们有的把当时家里仅有的电器大件——收音机搬来了;有的细心想到我的冬裤已炸坏,出院无防寒裤子,挤出休息时间为我赶织毛线裤;有的日夜陪护;男同事为安慰我丈夫也用心良苦。我丈夫藏好了内心的痛苦风风火火赶到身边,给了感我肺腑的深深的爱,为以后艰难的生活作了细致的考虑与安排。我没有任何理由消沉,更没有理由自己毁了自己,一定要像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样,对待这突然降临的不幸,像腊梅花一样,接受那寒风、霜雪的考验。

    四个月后,我丈夫调到北京海军直属机关技术部门工作,为让他有时间安置家和帮助妻予度过残后的最困难时刻,单位里给了他一个月假。“暖巢”安置在大学院内,一套三居室无厅的房子住了三家九口人,我们占了一间十平方米的朝西小屋,切菜、吃饭全在这小屋内进行。 有了盼望已久的“安乐窝”,他兴冲冲置齐了锅碗瓢盆等物。房里设施极其简单,最醒目的是床头边新买的两屉小柜上那台造型大方的高档收音机。购此物时他用心良苦,为的是让悦耳的音乐、戏曲常伴身心刚受重伤的妻子,为的是让这个身困小室的“女秀才”不出门就可得知天下大事。他还细心考虑到直逼室内的西晒阳光在夏日给爱妻带来的不适,跑了许多地方挑选了合适的挡光竹帘。

    有了家,他开始了新的生活,同时也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我因受伤时失血过多,失血时间过长,出院后伤了元气的身体极度虚弱,还引发了别的病。不少食物会引起腹泻,稍一受凉也泻个不停,简直象个“直肠国”的人,因为我不会跑也走不快,这病给生活中增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工作处离家远,早出晚归,大清早骑车出家门,很晚才回到家,逢严冬酷暑,刮风下雨,更是艰辛。上班要做繁忙的业务,下班要做从未做过的繁杂家务,照顾身残体虚的妻子,中午仅有的一点空闲时间,别人可以休息,他则要去商场、菜场购物买菜,连星期天也不能多睡一会儿,需早早出门,花上笔钱为我买滋补身体的营养食品、新鲜蔬菜,去晚了不一定买得到。他含辛茹苦,我心如刀割。不是因为空着一只裤脚、架着双拐那种既丑又俊秀的不协调形象使我痛苦,而是因为我并非为丈夫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却要让他天天独自苦苦背着我这个沉重的包袱,得不到团聚的欢乐。其实,事情很清楚,我出了医院分到住房有了家,我这个人自然交给我的亲属照顾,对学校来讲,一个普通教师受伤致残的大事就处理完了。没有可帮助我度过困难的其他亲属,在杭的老母自身难保,一直对她瞒着爱女残废的不幸,婆母脱不开身。请人帮助吧,没有能力,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点积蓄要花在我身体的康复上。因此我这个包袱注定要甩给丈夫一个人就不难理解了。我想起了国际歌中一句话——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细想起来很有道理,于是不顾一切,凭乡间那段生活养成的吃苦耐劳精神和学生时代十来年住读生活经历的优势,刻苦练做一切家务。为做好,还用上了所学知识及科研时那股钻劲。虽每天累的一歇下来便难动弹,还多了心悸的毛病,甚至也亲身体验到一部外国电影中一只凤凰的话“长眠就是幸福”在某种情况下不无道理。但我终于用不长的时间练出了长时间站着干活的本事,练出了出色做好各种家务的实力,练出了残后自立的能力,而志气并没被家务琐事磨掉。装了假腿,立即严令自己丢掉拐棍,每天早早起床,视而不见四处投来的令我难堪的“注目礼”,饿着肚子(肠胃功能紊乱,特别清早外出不能吃食物)独自练行走。摔跤、皮肉磨破发炎是常事。即便是假腿重要部件在途中突然断烈,我也只咽下滚滚而出的泪水,十分艰难地独自返家;即便是练习途中遇大风,被刮出一两米,踉跄撞在树上,我也只苦涩地忍着疼痛,抱着树干直立于大风中。此后不久,丈夫下班归来,迎接他的是虽简陋但整洁清新的家,虽简单但非常可口的饭菜。一把木椅充当饭桌,进餐时我坐床沿他坐小马扎。每逢周末,他还要兴致勃勃地喝上一蛊,不会喝酒的我总是说笑着陪在他身边,虽苦也有一份并不是家家都有的温馨。节假日常有外地和本市同学、朋友及单身同事来我家小聚,“饭桌”上摆满我做的色香味都不错的菜,大家边吃边谈,非常快活,给这个刚遭过大灾难的小小家庭增添了新的活力。此后,我可以拖着沉重的假腿步行上班了。大约一年多后,深知我的丈夫在一位首长的帮助下,从上海买回一辆当时还很新奇的亮绿色小轮自行车。过去“二八”车我骑得很好,现在却难上这看似易骑的“二四”车。一位同事为帮我,耗费了许多时间与精力。友爱化成了力量,毅力和意志终于化成了收获。学会了骑车尤如搁浅鱼儿喜返水乡,上下班不用吃力步行了,也不用坐同事的“二等车”了。从此,我每天总是准时上班,雨天也不例外。文革期间,我所在的研究室是业务工作基本不停的“抓革命、促生产”单位,我加倍努力工作,不但参与实验操作,还常骑车去科学院计算所上机算题,成了那里不能换工作鞋的第一个特殊人物。从此,我丈夫也脱离了“苦海”,他可以放心去出差,他有了多一点的休息时间和进修时间。这过程中,他还看到我身上不少过去不知道的好的素质和品质, 爱情的基础更牢固了。其实,任何品德高尚的人生活中承受劳累与苦恼的耐力都有限度;夫妻关系中单方面的恩赐不可能长久,也不可能有真正的爱情;任何一 方如总不能从家庭中获得欢乐,这个家庭迟早要破裂,即使勉强维持也是名存实亡。当时就我们的特定家庭而言,我的表现决定了这个艰辛多难的家庭命运,也决定了我今后的处境,而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庆幸有强烈的自强自立的渴望,庆幸牢记了一句话——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庆幸自己有一个好丈夫。梅花香自苦寒来,我终于战胜伤残,也使爱情乏花常开不谢。

    长长的坎坷之路好像没有尽头。1971年底的一天,我感到很不舒服,下班后虽勉强煮上米饭,但不想吃,犹豫了一下还是迎着夜色上班去了。骑车下班归来,迎面碰上飞速向校外骑去的自行车群,一阵头晕,我连忙下车避让。在上车时,心急加剧,假腿不听指挥,连人带车摔倒在距学院北门不远的小路上。我已动不了,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渗出,来搀扶的人们得知我怀孕六个月,泛着心悸的毛病,已上了一天班,还拖着假腿骑车上夜班,不可思议地惊叹着。骨科诊断为股骨颈骨折,肚里孩子幸亏安然无恙,伤腿起码两个月不能动,我永远忘不了那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两个月一直采用一种仰卧姿势睡觉的日日夜夜,为减轻痛苦,医生给我开了止痛药、安眠药,为了孩子我一片也没吃,那种痛,那份酸,难用语言表达,白天注意力分散还能忍,熄灯后则备受煎熬。想开灯看书,但不能!因为紧挨我熟睡的丈夫已劳累了一天,无论如何不能再惊扰了。多么想翻个身换换体位解解乏,也不能!因为股骨颈骨折本难愈合(有两位医生断言半年能愈合就不错)。再动,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真的彻底完了。我多么希望不再有黑夜,多么羡慕那许许多多睡觉都能随意翻身的人们啊!一个人大概只有身处这样的困境方知只有健康才能赋予的那点权利的珍贵,才能把其欲望降到最低限度。骨折后,其它疾病接踵而至,虚汗一阵阵地出。大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突然闻到出自被窝的霉味,“床上这么干净会发霉? ”临时帮忙的大嫂怎么也不信,待掀起褥子一看,“啊”她惊呆了。床板上象刚泼了盆水,我睡处大片床板已发霉变糟,大摊霉迹已渗过一层羊毛毡,两层棉花褥子。大量的虚汗导致这意想不到的结果,这罕见的事又进一步损害了我的健康。床板要换,褥子待晒,一家三口已无安歇之处。

    承蒙大家帮助,孩子降生后我家搬进16平方米的朝南居室,冬天阳光照进室内,暖暖的,亮亮的,此时我也没有忘记身居小屋时的邻里情。那时三家挤住 在一起,清早厕所应接不暇,却能互相谦让和睦相处。没排值日,但公用地方总是那么干净,胜似一家。我丈夫出差时,赵家主动代买活鸡,还给我杀好,拔毛洗净,让我补养身子。我喜欢吃肉包子,他家自己做馒头吃,专给我包上几个端上。我病倒时,王家主动帮我周末接孩子并带去照顾。骨折时孩子回家无处睡觉,主动借我行军床。我身体康复也凝聚着两家邻居的辛劳。小小的厨房也令我难忘。那里除放三家的煤炉外,还放下一张小课桌,名属赵家实为公用。每当同时做饭时,几乎人挨人,这倒为三家人信息交流,情感交流提供了最佳时间和场所。文革期间,我得知的大量新闻和小道消息许多来自厨房。一边做饭炒菜,一边交谈,其乐无穷。怪不得谈得高兴时,里面站不下还愿站在厨房门口过道上,那浓浓难闻的油烟味也变得不在乎了。良好的邻里关系给了我一种精神力量,弥补了居室空间的窄小,也部分化解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从中得到的教益使我终身难忘。

    我这一伤一病,尤如雪上加霜,加上孩子临产,身体比刚残时还糟,常常眩晕,好几年全身浮肿不消。从厨房地上端起高压锅往外走会踉跄撞到厨房门前的过道墙上,端盆水进房间洗涤也会连盆带人摔倒。好不容易学会的自行车再也不能骑了,我刚走出 “低谷”又跌入“深渊”。我的身体状况不能保证上课时准能到堂,何况教学工作已僧多粥少,而科研工作离不开实验室,天天步行上班很是吃力,上午还得饿着肚子工作(怕腹泻不能吃饭)。两个孩子除很小时请别人代养外,全是我俩自己抚养。我丈夫工作很忙,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在外出差,落在我身上的负担极重极重。因行动不便,丈夫出差时间一长,从未用过理发推子的我只得大胆给两个男孩理发,而自己的短发从来都是自己理的。领孩子到裁缝店做衣不便,他俩小时候的衣服不少也得自己做。一个身残多病的人身兼数职,外加我做什么事都不肯马虎,那就更苦了。为了在这四口之家尽一份做妻子、做母亲的 责任,为了给丈夫多一点学习和休息时间,为了报答恩情,事业上成全他,为了不愿孩子因我残废受委屈,更为了那驱不散、赶不走的事业心,为了不肯虚度年华,我竭尽全力,力争做好正常人能做的一切。为此我又付出了高昂代价:曾因劳累过度晕倒,摔碰得脸颊肌肉撕裂,半张脸淤血,样子极可怕;为外出查找技术资料,曾被急于下车的乘客从汽车门口处推下,倒在站边铁栏杆旁,额头上碰出长长的伤口;为外出测试实验样品,下车时行动不便,手臂被夹在汽车门缝内,身子挂在车门口,行驶了数米后摔下,差点成了轮下之鬼。我从头到脚,从皮肉到骨头又新添了六处伤痕,又四进四出积水潭医院。终于,我像一般科技工作者一样,能一个人独立承担课题,敢只身去外地做实验,圆满完成任务,获得高级职称。终于,不亚于其他女性,尽到了做妻子、母亲应尽的一切责任。终于,我克服了一次又一次心理不平衡,学会全面看待,较好地处理了由于残废引发的一切矛盾。在二十来年坎坷的生活中,我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和累,虽也是血肉之躯,却硬是挺过来了;虽也属弱女子,却有一种击不倒压不垮的本能力量。在那些现在连自己都难以想象是怎么度过的岁月里,我终于做到自强不息,始终充满活力。

    残后二十年,我家搬到部队新盖的高层建筑中,新居宽敞明亮,全家无比喜悦。这时我接的课题要查阅大量中外文献资料,每天伏案工作时间很长。为给我创造较好的工作条件,丈夫精心布置了新居书房,对坐椅质地、写字台和书柜摆放位置细心作了安排。 他上班处离家很近,骑车只需十来分钟,为了让我有多一点休息时间,中午仍在单位里吃饭。这些我全看在眼里暖在心里,最知我心思的是他,我们不仅是同甘共苦的夫妻,还是知己。人生难得一知己,我这辈子虽然因残失去了许多,却有不少健康人没有的知己常伴的幸福。随着孩子长大,丈夫工作变动,我身体好转,家境随之改观,自己的处境也明显改善。我开始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说,丈夫确信打开那瓶茅台美酒的一天临近了(这瓶酒是我家最困难那年买的,已存放十几年,他固执地一定要等到家境有较大改观时再喝)。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全家满怀希望之时,更大的不幸正在酝酿着。

    1988年夏的一天近中午时分,我正在家里撰写论文,电话铃响了,是丈夫的声音,我很高兴地答话,没想到告诉我的竟是:他偶然作了B超检查,诊断得了肝癌,马上要住院,让我帮他准备好住院用衣物。这电话如同晴天霹雳,我语音发颤,话筒差点掉在地上。这天下午,我送他去住院,从医生那里得知他肝上的肿瘤已长到馒头大,住院之前还一直繁忙工作着,为家事操劳着。我难过极了,几乎不能自制。综合治疗虽见效,终究抵挡不住癌细胞大军的进攻,我爱人的病还是越来越重,两年零一个月后,在我们结婚三十周年、本想纪念一番的日子,他最后一次住进了医院。我明知他已病人膏肓,还发疯似的为他到处求医寻药。

    在医院里,丈夫非常想回自己与妻子多年辛勤营造起来的家,肝昏迷时还多次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但没能如愿,患病两年零四个月后,在金秋的一天晚上抛下我和两个孩子永远去了。

    两个孩子在丧父之后,心灵同样受到严重创伤,既受父子情折磨,也为失去依靠而忧心忡忡。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们多么需要多一份母爱来弥补,多么希望母亲有能力独自支撑起这个家。我非常清楚,孩子的心灵创伤只有自己才能医治,如果追随丈夫去了,后果不堪设想。记得有年夏天的一天,这个上幼儿园的男童穿着印有彩色图案的白色小背心和黑白条纹的松紧带短裤,背心下摆束在裤腰里,在院里玩得正欢,忽听得“来菜了!来菜了!”的吆喝声和往菜站奔跑的杂乱脚步声,便机警地飞快超过跑不快的大人,排好了队,买到了鲜嫩翠绿的青椒。由于来不及回家拿袋,只好全部塞在小背心里,胸前鼓鼓囊囊地兴奋回家了。记得十一岁那年,一天做晚饭时煤气没了,他父亲出差在外,见母亲那为难的神情,就主动“请战”。我帮着把空罐挂在自行车后,千叮咛万嘱咐。孩子离家后,我焦急不安,过一会儿就到单元门口张望一次,后来干脆倚着门框等候。孩子终于骑车换回了第一罐煤气,我既欣慰又心酸。往事历历在目,我这个苦命人终于在母子情,责任心的驱动下打消了“一了百了”的念头,意识到这是糊涂的、软弱的、自私的。

    我要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存下去,决非容易。首先,恶劣的心境需自拔。丈夫去世后,保姆辞退了,小儿子上大学住读去了,原来热热闹闹的家一下变得冷冷清清,气氛令我窒息。虽值金秋季节,气候宜人,我却感到很冷,特别是夜晚,灯光也会变得昏暗,我禁不住打起寒颤。其次,需要尽快学会以车代步,摆脱面临的困境。丈夫健在时,我主要分管“内务内政”,他患病时有保姆买菜购物,现在我几乎要挑起“内务外勤”、“内政外交”全副担子。眼看家里很快缺东少西,此问题如不及早解决将面临揭不开锅的局面。如果靠别人帮助赖以维持生计,比要我命还难以接受。再次是我的健康状况需尽快改善。丈夫患病的日子里,不但天天提心吊胆,还要顶着巨大心理压力去做一般亲属难以承受的事情。人再坚强也是血肉之躯,我的身体也快垮了。过去我天天忙忙碌碌,虽知人生短暂,但总觉得距己离去尚远,现在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既然活着,就应该加倍珍惜这不多的时间,尽量弥补因残而留下的缺憾,何况象我这样要求生存质量高的人,仅是被动的生存欲望只能治表罢了,根本治不了本,也救不了自己。那么今后的一切必须立足于自己。连生存都难,还想立足于自己?

    我生性开朗,兴趣广泛。一盆心爱的鲜花可使紧琐的双眉舒展;一曲动听的音乐、越剧,可使怒气顿消;一幅美感强的画,可使忘却身处困境;秀丽的风景,可使忘却心中烦恼。总之我很易被美感化。我要选一种美感强的工作作为今后的“职业”方能收容那份无处倾注的情感,医治心灵的创伤。我想到了服装设计。丈夫病倒前一年,我请他为我汇款给函授美容班时透露了业余学此专业的心愿,当时他提到天赋,我现在也考虑了这一因素。其实我自小也爱做女工,只要有美感就能聚精会神,不厌其繁。记得刚残时住疗养院,随处可见嘴叼彩色细塑料线,编织花、鸟及手提包等工艺品的病友,其中还有不少男士。好长时间我对此毫无兴趣,一天偶然见到一位中学美术男老师陈列在床头柜中的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的塑编仙鹤时马上动了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创作欲望。对服装常爱自己动手做,也一直有自己的审美观念。根据我的经验,“勤奋和毅力是做成一件事的必备条件,而喜欢的事易做到勤奋,也易排除干扰坚持下去。”勤能补拙,天赋差点也无妨,实在不行作为自娱,玩玩服装也蛮好。于是我作了放弃原学科,重新做学生,学服装设计的决断。

    为了让这个家的生活正常运转,为了完成学业,为了立足于自己,我先攻以车代步。结果还是意志战胜了多种困难,学会了骑车。当我手拎大兜,走进过去从没去过或很少去的商场和菜场,随心所欲地购满一大兜,放在车后迎风骑回家时,有说不出的快乐;当我拎着大包食品用钥匙打开自家大门时,喜悦得失声唤着已故丈夫的小名,想跟他讲:“你看!我买回什么了!”

    要学服装设计,必须学画时装画,它是一种着装人体效果图,是时装设计师较完整描绘创作灵感,表达设计意图的一种便宜、快捷的手段。该专业的正规学生入学时已有较好的素描和色彩方面基础,而我只有高中有限的几节图画课上学得的那点基础,更糟的还是过半百的年龄,旁人看来无疑是蚍蜉撼大树了。我这个人,下定的决心是不会轻易动摇的,再难也要学。从素描学起吧!等不及了,只能围绕“效果图”缺什么补学什么了。

    经过一年的努力,我在学业上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我重点是自学裁剪,主攻女装。第三年,我进入综合性练习阶段。

    在艰苦条件下自学完成基本学业,美化了自己也充实了生活,我着实高兴过,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收藏起来了。我又渴望相关艺术的不断滋养,渴望观摩学习一流的设计,渴望能容易地看到新颖的面辅料、装饰物。我急需开阔视野,急需多方信息,使自己跟上时代发展,具有现代观念。为此,远的地方不奢望了,可我做梦都希望能经常去香港。这些又如何获得?下步又该怎么办?我还想办成一件事,我又在为新的追求努力着,也许是自蚍蜉又想撼大树了。不过我觉得:如果为此追求已尽了全力而办不到,罢手也心甘;如果未经努力就被想象的困难吓退了,那会失去可能出现的机遇,连一线希望也没有了。

    腊梅花比起牡丹花来,没有雍容华贵之态,更没有“国色天香”的美誉;比起荷花来,没有婷婷玉立之姿,更没有“出污泥而不染”的赞誉;比起桂花来,虽可与之比美,但桂花那沁人心脾的芳香是无法相比的。然而,腊梅花是在严冬恶劣气候条件下开放的,虽迎着寒风和霜雪,却依旧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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